《战争审判研究》编辑部

曹：以上主要是谈历史上的战争审判。最近俄乌战争事愈演愈烈，2月28日，国际刑事法院首席检察官卡里姆·汗（Karim Khan）表示，将尽快对可能发生在乌克兰的战争罪和危害人类罪展开调查。尽管国际刑事法院职能在于此，理应发声，但问题是“调查”之后，倘若俄军被证明存在战争罪行，又应否、能否组织相应的战争审判？

程：国际刑事法院首席检察官表示“尽快”调查，但调查离立案还有相当遥远的距离。只能这样说，如果调查确定一方或双方确有罪行，“应否”审判不应是问题，否则国际刑事法院就不必设立，只要设立调查机构好了。所以“能否”审判才是关键。国际刑事审判源自战后东京和纽伦堡两大审判。两大审判得以进行，先决条件是战犯所代表的国家被彻底打败。戈林当年说，如果我们获胜，和你们将换一个位置；东京审判管辖权之争后，庭审第一个环节“罪行认否”，从荒木贞夫开始，所有被告都宣称自己无罪；直到今天，不少日本人仍为战犯鸣冤叫屈，如安倍晋三，无论在首相任上，还是卸任之后，都明确表示东京审判不公，他的代表性说法就是日本右翼长期以来所说的：东京审判是“胜者的审判”。撇开他们无视战时德日给世界造成的巨大灾难不说，单就同盟国胜利是审判的前提条件而言，这点并不错。国际刑事法院及它成立前的前南和卢旺达特设法庭，所审判的所有罪犯，要么是战败一方，要么是已下台的领导人。二战后近八十年，大国打小国无法追究自不必说，大国代理人战争完败的一方，如越战，战争责任也追究不到大国的头上。从这个角度说，在目前的局面下，不可能审判大国的战犯，更不用说大国的领袖了。

曹：确实如此。二战后造成死伤最多的美国尚且没有一人受到审判，国际法院又如何有立场去审判作战相对文明的俄罗斯？历来只有战败国才会受到审判，虽然审判战败国不能等同于“胜者的审判”，但只能审判战败国的确是当前面临的一个困境，国际法院又能否突破这一困境？

程：美国在二战后的对外战争中造成的平民伤亡确实是最多的，但此次俄乌战争中俄军是否较美军“文明”？还不能轻下结论。……美军官兵因军纪问题受到本国军事法庭审判并不罕见，但的确没有受到国际刑事法院审判的先例。不仅没有审判，前些年国际刑事法院首席检察官法图·波姆·本苏达（Fatou Bom Bensouda）还因调查美国在阿富汗的战争罪行受到美国政府的制裁。这是一个有说明意义的例子。所以，俄乌虽都是联合国有关种族灭绝公约的签约国，理论上可被追究，实际则不可能。此外，军力最强的美俄两国、人口最多的中印两国都不是国际刑事法院的成员国，从这点上说国际刑事法院的作用，对于大国，尤其对于有关战争的罪行，都会大打折扣。你提到的国际法院（ICJ），也是同样。虽然作为联合国的下属机构，感觉比国际刑事法院（ICC）更具权威，但有关侵略战争罪行，管辖权属于联合国安理会，而安理会五常有否决权，所以对大国仍起不了约束作用。国际法院应乌克兰请求即将举行俄乌战争“种族灭绝”听证会，同样也很难有什么实际的作用。

曹：听证会不会有影响么？

程：很难有什么影响。本来也许能造成舆论的非难或所谓“道义的谴责”，但俄罗斯已被整个西方全面制裁和一面倒的挞伐，在这样的情况下，“名誉”已损无可损。就好像在一团漆黑之上无法再去“抹黑”一样。

曹：现在再回到前面的问题，比较战后美俄战争，俄罗斯此次发动的战争，就战争本身说，感觉比美国攻打伊拉克还是文明些，而却受到了更多的谴责，如何看待这样的差别？

程：审判可用“文明”表述，就好像东京审判在日本的长期争论中，“文明的审判”与“胜者的审判”是相对的两方一样；战争不能用“文明”来形容。战争本是野蛮之事，只有野蛮和更野蛮之分，虽然战争往往也是不得已之事。你这个问题要分两层来谈。一、俄罗斯此次战争与美国以往的战争如何比较？因俄乌战争尚在进行，而普京又暗示不排除使用核武，现在就来比较，不够公平。但如果我们将时间切到今天，以开战以来十天的情况看，此次俄罗斯发动的战争，比起以大规模轰炸为先导的美国对伊拉克、阿富汗发动的战争，确实还是节制一些。美国对伊拉克和阿富汗发动的战争，都造成了数以万计的平民死亡，这和美国将打击面放得太宽有关，而此次战役的平民伤亡还是数以百计。随着战争进程，尤其是俄军进攻受阻，攻击手段会不会进一步升级还难逆料，因此现在就来比较，为时尚早。二、为什么一开始还算节制的战争“受到了更多的谴责”？我想，一是所谓“当下的危害永远是最重要的危害”，昔日哪怕是天崩地坼也只是或近或远的逝去的记忆。二是文明总是进步的，对加害的标准总是越来越严。三是传播手段飞跃性的提高，一个受害局部，比如某处建筑起火，经反复传播，就会让受众有那个地区已成火海的感觉。至于假新闻满天飞，更是风助火势。四是不能不说的“双标”。人总是生活在特定的时空中，看问题难免受情感、价值观的影响。西方阵营确实有真正的和平主义者，比如但凡战争、一概反对的日本共产党。但双标也无所不在。

曹：不仅西方，我看国内铺天盖地的自媒体也是如此。有为俄罗斯出兵拍手称快的，也有说我们的立场等于是助纣为虐的。如何看这样的分裂情况？

程：看法不同，并不奇怪。但此次犹如两大阵营，分裂到只问立场，不顾事实，对立之激烈如此，还是让人意外和担忧。人类的灾难，除了彗星撞地球，战争是最大的。因此避免战争无论如何都有其正当性。但战争却又总是“事出有因”，而这个原因，并非如非黑即白那么一目了然。在这一点上，西方确实有严重的双标。北约东扩、俄罗斯的利益关怀等在反西方一方说的很多，我觉得这点的合理性倒不宜强调过头。因为那些小国那么毅然决然的向西而行，本身就值得反省。但说美国发动的战争都有合理的理由，俄罗斯发动的战争都是绝对的恶，也完全说不过去。尤其是夸大俄罗斯使用重武器攻击平民，而完全忘了美国是在战争中使用战争法规严禁的武器最多的国家，越战时的化学武器等早期战争可以不计，但近期在伊拉克战争中还使用贫铀弹，就非常过分。因伊拉克远不是二战时德日那样不用一切手段无法战胜的强大敌人。二次大战后，除了卢旺达种族灭绝那样的内部屠杀，美国发动的战争造成的平民伤亡超过了任何国家。苏东波后，俄罗斯的影响力已大大下降，经济上已沦落为三四等的国家，但在综合军事实力上它还是仅次于美国的强国，二战时攻克柏林，它能将柏林打成废墟，如果今天真像西方和我们这儿有些人说的那样不择手段，基辅怎么可能还有完瓦？

曹：现在自媒体中大量转发俄军对民用设施的轰炸和平民的抵抗和死伤，而俄罗斯的声音几乎很难看到，我觉得俄罗斯的真实主张比我们这儿一些一味主张“打得好”的非理性声音更有意义，但遗憾却很少……

程：我不太喜欢用“霸权”这样情绪化的词汇，但西方在舆论上的“霸权”犹在军事、经济之上。比如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在开战初期说“保障平民安全是俄军执行任务的优先事项”，根本没人注意。我相信此语，不是听他“说的漂亮”，而是我在上面说的，俄军军事力量比二战时不知先进多少倍，二战时可以毁灭柏林，今天没有不能毁灭基辅之理。……泽连斯基现在成了西方世界的英雄，面对外敌，自己坚守不走，号召全民抵抗，在乌克兰历史上一定会留下很高的历史评价。但西方世界的不断鼓励，也有对乌克兰民众不负责任的一面。因历来的国际法，尤其是联大通过的战时保护平民公约，都明确规定“平民”如参与抵抗将不再受国际法保护。

本来谈审判，越说离题越远。回到正题，再说一句结束吧：战争结束后有没有可能进行审判？除非俄罗斯彻底失败，或普京被推翻下台，不可能进行任何审判。无论是审判个人的国际刑事法院审判，还是针对国家的国际法院审判。即使有审判，也是无法执行的具文。

最后，再许一个愿：希望战争早日结束，使乌克兰人民重新在和平环境中安居乐业；同时，希望俄罗斯接受教训，依“大事小以仁”的古训，用仁慈和智慧改变从古至今的征伐传统。